前段时间看到一件小事:一群女人直播跳舞,因涉嫌传播负能量,直播间被关闭,视频下架。她们人到中年,相貌平平,身材也有些走形,也没跳艳舞玩擦边,只是在路边、天台、出租屋笨拙重复简单的动作,一跳几个小时,有时只挣10几元。
有人骂她们卖惨、骗子,正逢国家阅兵盛事,明星揣着两块劳力士跳楼,美丽国吵得一塌糊涂,查理被一枪爆颈……一群中年女人尬舞的小事儿不值一提,正要划走,网友“梅西梅西”提醒我,他们是一群孩子们的家长,这才知道:
她们的孩子都患了恶性肿瘤,因交不起医疗费,就聚在一起学习跳舞,学几个动作后开直播,挣点打赏。感谢“看看新闻”记者提供的采访,我简单整合一下这个故事:
山东省济南市槐荫区有个“河头王庄村”,距肿瘤医院不足一公里,这里住着来自全国各地的恶性肿瘤患儿和家属。他们聚在这里,一是因为这里有口口相传的医生,二是这里生活成本比北上广低很多。
村里有很多癌症患儿,其中一个叫“小谭”,7岁。四年前她被确诊为神经母细胞瘤,这种病被称为“儿童癌症之王”。小谭妈妈说:她疼啊,疼得特别严重的时候,不能碰她,一用力,孩子就喊“妈妈你不要动我,我好痛啊,受不了”。小谭妈妈只能眼睁睁看着孩子躺着,无能为力。
今年5月,一家人在孩子疼得几近昏迷的状态下,把她从四川带到山东,全家人兜里只有4000元。医生说:你这个全身骨转移的话,根治是很难的,只有做免疫(治疗法)试一下。
小谭妈妈说:“也就是给孩子一个延长生存的希望,要花100万到120万,对于几代人在地里刨食的农民来说,天文数字,我连看都没看过这么多钱。”
为了挣钱,小谭爸爸出去跑外卖,早上8点出门,夜里11点回家。第一天他挣了70元,因为不懂规则被系统扣了60元,这天就只挣了10元。他说:“现在每天能挣200多元,一家三口吃饭是够了,但治病远远不够”。爸爸跑外卖,妈妈形影不离在出租屋里照顾孩子。但最近孩子发现,妈妈每晚帮她洗漱完,就出门了。7岁的小女孩并不知道“神经母细胞瘤”意味着什么,也不知道爸妈在生活中的挣扎。所以在采访中,她开心地模仿妈妈笨拙的舞姿,说:“她就是这样跳的,这样,这样……她跳舞,可能是因为她想当舞蹈家吧,她是去朋友家里跳,每天要去那里玩到12点,之前她还在家里跳,我偶尔从那个门缝里看到一点点。”
村里众多小光头患儿中,小谭显得很特别,爱美的她执意要留几根头发,央求妈妈:“就留几根也可以呀,至少别人看得出来我是女孩子呀”。可能怕记者嫌她是光头,她刻意表示:“我要是头发长了以后呀,我的皮肤变白了以后,肯定会很好看的。”
爸爸们大多出去送外卖,所以直播跳舞的基本是妈妈,每晚9点准时开播。说实话,跳舞是需要天赋的,为了早点挣钱,妈妈们只学了一两个动作就开播,所以她们的舞姿实在尴尬,并无美感可言。但除了偶尔停下喝水,她们一跳就是两个多小时,几个动作不间断地跳200多遍,气喘吁吁、汗流浃背,中途没有一个人停下来,像在跑“马拉松”。小谭妈妈表示:没有钱了,就没有药,硬逼着自己上嘛。
和小谭妈妈一起跳舞的还有“婉妮妈妈”,她的女儿也患有神经母细胞瘤,6岁,确诊3年,已经历了8次化疗、35次放疗。婉妮妈妈刚开始练跳舞,动作生疏,汗水从额头流下来,那张被生活折磨过的脸,写着母亲的倔强。
我看过她们跳舞,那场面实在震憾。直播间很简陋,但墙上红纸写着醒目大字——“小勇士们加油”,下面是密密麻麻的“诗彤加油”“延霖加油”“甜甜加油”“婉妮加油”“小陆加油”“瀚邦加油”“治锦加油”……这些都是患儿的名字,妈妈们跳得满头大汗,她们为了孩子跟时间赛跑。
为给婉妮妈妈拉人气,“豆丁爸爸”杨志鹏在直播间向网友大声介绍:“现在站在镜头前的是来自四川德阳的婉妮妈妈,她正在努力,为婉妮拼尽一切办法,很快她要开启自己的直播之路。感谢家人们对婉妮的关爱,对婉妮妈妈支持鼓励”。
“豆丁爸爸”是带领妈妈们跳舞直播的大哥。2023年年底,三岁的豆丁被确诊肝母细胞瘤,去年结束了在上海8个月的治疗,豆丁爸妈就带着孩子来到成本更低的济南就医,为了挣钱,豆丁爸爸选择在直播间跳舞。他说:“很多人问,去打个工不好吗?但哪个老板能允许你24小时随时走人?哪个老板能允许你三五天不见人?豆丁不到40天就要做一次大手术,再算上抗炎上药,哪不舒服,我得赶紧去,我连跑外卖的时间都保证不了,直播不一样,但凡有时间我就可以播,我甚至可以在医院旁边播。”
豆丁爸爸其实是受“5个小超人的爸爸”的启发。之前,山东省肿瘤医院出了“5个小超人的爸爸”的跳舞组合,5个孩子爸爸剃了光头,穿着小裙子,在直播间跳舞,最高峰在线观看达到8万多人,网友们给予了大力帮助,曾筹集到用于免疫治疗的近百万元费用。
豆丁爸爸就拉着几个患儿爸爸,成立了“小勇士们的爸爸”,每天播两次,中午3个小时,晚上2个小时。他们动作简单甚至滑稽,但很卖力。他说:“跳舞不需要优美,就是破釜沉舟拼命,永远都是在卖力气,永远都积极向上,为了孩子,我要拼了。”
幸运的是,“小勇士们的爸爸”直播时有时会有上千位网友观看,帮豆丁筹到近十万元医疗费。遗憾的是,今年5月29日,因病情恶化,豆丁走了。豆丁爸爸至今保留着他和豆丁的一张照片,他说:“这张照片我会保留一辈子……”
那时离豆丁手术只有一个星期了,但他仍凑不够手术费,只好穿着滑稽的青蛙服去街上卖气球,而小豆丁就拿着气球在边上帮忙吆喝,当时她不到五岁……这张照片,就是穿着青蛙服的豆丁爸和因化疗而光头的豆丁,卖完气球之后的合影。
说起这些细节,身形高大、长相爷们儿的豆丁爸背转身,一直抹眼泪。无法想像女儿离世后,他是怎么熬过去的……两个月后,他重返直播间,成了这群癌症患儿家长走进跳舞直播间的引路人,教妈妈们跳舞、直播。他说:“我希望我们家所受的这些爱意,别人家孩子也能感受到”。豆丁妈说:“看着她们(跳舞)就是在那儿战斗,我们还是在一条线上,就感觉和孩子的联系还没有断,不然回到家,你感觉孩子突然走了,和孩子一点情感联系都没有了,我们没法接受”。
豆丁爸爸的账号粉丝不足两万人,流量小,直播间观看人数两位数是常态。但他认为这个直播间可以让想学直播的妈妈来尝试、来练习,帮助大家迈出第一步。他大声鼓励妈妈们,“总要面对镜头的,这一步你们早晚都要面对”。
小谭妈妈说:“我一直不敢面对镜头,一看镜头就不会说话了,但总要去试才有希望嘛,你没有去做肯定是一点希望都没有。”
婉妮妈妈说:“当父母的必须得往前走,得拼最后一把,它(免疫疗法)是最后的希望了,路上有多辛苦我可以想办法克服,孩子生病以后,母亲的决心更大了,当孩子叫一声妈妈,就是你一生的责任。”
学习的日子,妈妈们不用交学费,练习几天,就从这里“毕业”,用各自的账号独立开播,到那时,如果能收到“打赏”,就有收入了。
朴实敦厚的瀚邦妈妈已经独立开播两周,但直播间最热闹时也不过十多个人在线。她说:“你留不住人,质疑声多,说你是在减肥的吗?你是骗子吗?他们是不了解我们,因为没有任何一个父母会咒自己的孩子生这个病。”
不满3岁的小瀚邦已经历了四次手术,他在1岁4个月时被确诊肝母细胞瘤,已经肺转移。平时,瀚邦妈妈给孩子涂抹着止疼药膏,孩子也学着给妈妈抹药膏,还熟练学医生的样子给妈妈打针,问“打一针就好了,妈妈,你好了吗”。妈妈就答“你说呢,小医生”。小瀚邦并无忧虑。妈妈说,这是因为他从小就在医院,在医院待的时间太长了,他并不知道自己生病了,认为去医院就是去打怪兽,像奥特曼一样去打怪兽。
从今年过年到现在,小瀚邦只见过爸爸两次。医院附近挣不到钱,爸爸跑到20多公里外的市区,白天送外卖,晚上去烧烤店帮忙,近一年没休息过一天。瀚邦妈妈说:“不舍得请假,请一天假200元就没了,对我们来说,钱真是万能的,能挣一点是一点,就像我们开直播,不管跳得好看、难看,就是让别人看到我们努力,打赏一点钱。”
每晚9点左右,把孩子交给姥姥带睡,瀚邦妈妈就出门直播,和她一起跳舞的有5位妈妈,她们都有一个患癌症的孩子。妈妈们相约在城中村附近开播,保持适当的距离,既互不干扰,又能彼此看见,大半夜的有个照应。
城中村灯光不行,她们会寻找亮一点的地方,这样直播效果会好一些。哪个曲子热门,妈妈们就跳哪个,因为这样能蹭到流量。但事实上,这5位妈妈直播间的观看人数,最少的才4个,五个加在一起都不够100人。
这些妈妈不会跳舞,有些妈妈动作简直像搬砖、挖土,她们也不会互联网炒作,能做的只有卖力地跳,一直跳。有路人奇怪地问:你们在干什么呀,跳的什么?怎么几个小时就一个动作?
瀚邦妈妈就说:“这是跳胜利舞。”
记者一直细心观察妈妈们的动作,一组动作跳一遍需要20秒、弯腰3次,两个小时不间断地跳,她们需要弯腰1080次……这已经不是在跳舞,而是在战斗。她们每一个笨拙的动作,都在为孩子的医疗费做点滴的累积,看着看着,你会觉得每个妈妈都跳得很美,很动人。旁边又有妈妈带着剃光头的孩子来观摩,也想加入直播跳舞行列,说“孩子爸爸在跑外卖,为了孩子我也想找找流量,所以来问问‘战友’……”
她们不停歇跳舞,没工夫接受采访。直到延霖妈妈接到孩子哭着打来的电话,记者才有机会了解她一些过往。延霖妈妈对着电话喊“不哭了不哭了,你数到三百下妈妈就回来了,你是8岁的孩子啦,你数到三百下我就到家了,可以吗,可以吗”,反复征得孩子的确认,她才挂了电话。
记者问“孩子一个人在家吗,他没有爸爸吗”。延霖妈妈说:“孩子没有爸爸,我一个人带,他一岁时他爸爸就跑了。”
说这段话时,延霖妈妈显得很平静。微信头像显示她以前是长发,挺好看,现在却剃了个接近光头的发型,她说:“他们说这个(发型)直播效果好一些,说实话,我就是想让大家看我卖力的份上,给我刷点礼物刷点小星星什么的,(笑)我头发剪了两三遍,但还没播起来人气”。对于剃光头,她说一点不觉得难为情,“延霖才七八岁,没有钱,就没有药了,我没什么面子可讲的啦,为了孩子,捡垃圾捡瓶子我都干,只是捡瓶子确实挣不到什么钱,一天才七八块,干这个(跳舞),好像要多一点。”
8岁的延霖独自在家等着妈妈,这晚上,他的妈妈跳舞赚了43元钱。
直到深夜12点半,妈妈们才下播。记者问“今天收入多少钱?”
小陆妈妈说:“20几块,我们今天够吃了,吃饭够用了,省一点”。身后电瓶车挂着一块红布条,写着“小陆别怕,妈妈……星光守护你”。
沐泽妈妈说:“我跳了两个半小时,30多元吧,昨天收了10多元,不难受,真的不难受,明天还要来。”
子涵妈妈很开心,因为今天太幸运了,“挣了300多元,昨天就收入60(元)。”
沐泽妈妈说:“挣了30多元,我还要来,我希望我所有的努力,能换来孩子永远在家里等着我,他会说,妈妈你回来了。”
瀚邦妈妈笑出了声,因为她今天挣了58块,“昨天才挣了10几块,不管怎样,努力了就有回报,谢谢网友对孩子的祝福,感到很温暖。”
视频接近尾声,小谭妈妈看着女儿吃面,也笑出了声,说:“看到她吃饭的时候太幸福了,刚刚来的时候一口都不吃,一个礼拜都不吃,我真的很难受,(治疗)出来她能吃饭了,真的……她好我就好。”
这天,小谭妈妈在出租屋里播着洗脑神曲,一会儿俯身,一会儿摆手,一会儿蹦跳,大喊“低头,摆手!研墨下笔!抬头,大展鸿图”,她做着独立直播前最后的冲刺,动作仍然笨拙。她说:“我感觉自己像个神经病一样,这些舞蹈看上去很奇怪,但是,我还是要跳……”她笑了,捂着脸,把脸转向一边,眼圈红了。
妈妈们感谢记者,帮忙澄清了,她们不是骗子。
视频最后的镜头是:小谭坐着电瓶车前往医院,她马上要做第8次化疗。记者问“你有什么梦想吗”。
小谭答:“没啥梦想,我想过好一个单纯的人生”。这回答超过了她的年龄,我怀疑,7岁的小女孩早知道一切,她只是假装不知情,用自己的方式在鼓励父母的努力。
故事就讲到这里了,有几个小感想,如下:
一,这些妈妈被关直播间、视频下架时,正逢盛大阅兵式……你听得到锣鼓喧天,看得到大国威仪、东风61,最好也听听城中村有妈妈在哭泣,看看在没什么流量的直播间里,她们大汗淋漓地努力。
二,最好别动不动就说别人在卖惨,骗流量,大家都是牛马,牛马别为难牛马。
三,中国人太多了,帮不过来。是的。但是救助尘肺病行动发起者王克勤说过一句话:能帮一个是一个。
四,请张一鸣把那九个账号被封的妈妈,放出来吧。你们这么做,挺没意思的。
李承鹏/文